仙桃市彭場鎮(zhèn)：“無紡布之都”的焦慮

中國無紡布之都，這個稱謂讓仙桃市彭場鎮(zhèn)驕傲了快二十年。激流猛進的發(fā)展后，彭場在從“制造”通往“智造”的路上，高成本、用工荒、錢荒、出口苦難等殘酷現實橫亙在前，令彭場人前所未有的焦慮。
　　
　　奔跑的彭場
　　
　　彭場，距離仙桃市區(qū)僅10公里。
　　
　　在通往這個工業(yè)重鎮(zhèn)的路途中，未收割完畢的棉花地孤單寂寥，蜷縮于新建工廠聳立的影子中。帶著鄂M字樣的寶馬、奔馳等豪車裹著沿途灰塵，一路飛馳，的士師傅自豪地同記者感嘆道：“彭場老板，有的是錢！”
　　
　　5公里長的彭場大道兩邊，幾乎被無紡布企業(yè)全盤占據。道路盡頭延伸至彭場工業(yè)園——政府為擴大無紡布生產規(guī)模而特意打造。很多無紡布企業(yè)都會有兩個廠，舊廠位于彭場大道，新廠定居工業(yè)園。
　　
　　1992年，彭場躋身全國鄉(xiāng)鎮(zhèn)200強，“中國無紡布之都”這一頭銜是彭場實力的重磅砝碼。鎮(zhèn)委書記胡先平曾經說：“保住了無紡布這張牌就是保住了我們的錢袋子！”
　　
　　在彭場鎮(zhèn)政府提供給《鄂商》記者的《湖北省高新技術產業(yè)基地申報書》中，指出無紡布產業(yè)是湖北省首個出口過億美元的產業(yè)集群，以彭場鎮(zhèn)為核心，全市從事無紡布生產加工企業(yè)資產總額達117832.97萬元。2010年，產品出口占全國無紡布制品出口交貨值的40%。出口交貨值30億元，其中自營出口7850萬美元，就業(yè)人員3萬人。
　　
　　在小鎮(zhèn)人的印象中，街邊飛速崛起的樓房和日新月異的工廠像是突然之間的事情。
　　
　　第一次拐點是2004年非典，無紡布制品——口罩市場擴大，利潤瘋狂增長，以前幾毛錢的口罩成倍翻番，漲到幾塊錢，許多新工廠隨之誕生，仙桃市耘天防護用品有限公司即是如此，“那一年賺了很多錢。”總經理劉星啟說。
　　
　　2009年到2010年，受甲流影響，海外市場口罩需求激增，對100%出口海外市場的彭場來說，是最好的年代。而街道的變化亦是在這年之后，房子漂亮了，企業(yè)多了，車子豪華了。
　　
　　這一年里，已有的工廠不斷擴大規(guī)模，小作坊如雨后春筍版拔地而起，有媒體統計，當年彭場的無紡布企業(yè)多達1000余家，盡管這并不被當地人承認：“找?guī)讉�親戚，幾臺機器，在家里就可以做事，那叫什么企業(yè)！”仙桃裕民塑料制品有限公司杜經理認為，當甲流之后，很多作坊隨之消失亦是情理之中。
　　
　　在這種意外事件的沖擊下，訂單量比正常年份上漲10%，工價亦比從前增加兩倍，當時有工人甚至可以拿到月薪五千，彭場工人收入超過公務員——成為媒體流行的說法�！皻g迎你到彭場來打工”的廣告語在路邊亦格外醒目。
　　
　　甲流退卻之后，市場回歸正常，企業(yè)倒閉潮來襲，部分工廠處于半停產狀態(tài)。而今，11月的天氣不算冷，無紡布企業(yè)卻先走一步，進入冬天。
　　
　　你要跑那當跑的路
　　
　　甲流之后，快速膨脹的小鎮(zhèn)逐漸疲軟，尤其是今年下半年，無紡布企業(yè)更是苦不堪言，“兩高一低”愈演愈烈，工價上漲30%，原材料上漲10%，此外，因受歐債危機影響，產品售出價格降低10%。
　　
　　在《鄂商》記者走訪的彭場無紡布企業(yè)中，無論是裕民這樣的龍頭企業(yè)，還是像耕天這樣的后起之秀，大家口徑一致：“我們是虧的！”劉星啟甚至認為，以現在的情況，寧愿做的少，因為做的少意味著虧得少。
　　
　　而像仙桃市宏祥無紡布責任有限公司、仙桃裕民塑料制品有限公司這種養(yǎng)活著上千名員工的“大攤子”，則騎虎難下，虧本也要做�！安蛔鲈趺锤�，一兩千個工人喝西北風。”杜經理有些無奈。
　　
　　緊挨裕民公司左側的是仙桃市順發(fā)無紡布制品有限公司，有員工300至400人左右，70%至80%的無紡布產品主要銷往歐美，但受歐債危機影響，與往年同期相比，企業(yè)出口訂單下降10%左右。
　　
　　但宏祥總經理金濤并不認為現在的市場處于低迷期：“非典和甲流是突發(fā)事件，不能屬于正常的市場情況，不能拿現在和甲流的時候對比。今年相比08年這種正常年份，訂單量是有增長的，只是利潤空間相對減小。市場規(guī)律就是如此，低迷和高潮反反復復，低迷的時候你撐住了就行，撐不住你就倒下，優(yōu)勝劣汰很正常�！�
　　
　　總得來說，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，用工荒、招人難，是阻礙發(fā)展的頭等難題。
　　
　　彭場鎮(zhèn)副鎮(zhèn)長葉芳曾向媒體表示：“我恨不得去哪兒拖一火車皮工人回來�！痹凇抖跎獭酚浾咦咴L的企業(yè)中，工人超過90%是本地人，且以中年女工居多。在產品賣出價格下降時，工人工價隨之跌落，成為導致招不到人的根本原因。
　　
　　“甲流的時候，有的工人每個月能拿到5000多，我們公司每個月發(fā)工資要發(fā)500多萬�！痹Ｃ穸沤浝碚f，那時候無紡布訂單多，大企業(yè)請小作坊代工，宏祥當時請了40家代工廠，而現在已經減少至15家。在市場供不應求的情況下，工價隨之飆升，甲流富裕了小鎮(zhèn)人的錢袋，亦膨脹了他們的欲望。
　　
　　“我們的工人都被那兩年慣壞了，心理膨脹。”杜經理說。由于80后、90后紛紛奔向外面的花花世界，愿意留在當地的都是中年人，可用人數十分有限，當某家企業(yè)接到大訂單，就需要通過漲工價來吸納工人，以確保產線完整。由于并無秩序規(guī)范，為了爭奪工人導致企業(yè)十分頭痛，漲還是不漲是個糾結的事情。
　　
　　據了解，宏祥現在的工價是補60%，即如果做一件衣服是1分，那么就會補6厘，總計1分6厘，甲流的時候工價補貼是100%。有同行抱怨：“宏祥主要做德國市場，受美元貶值、人民幣升值的影響相對較小，這樣漲工價對別的企業(yè)會造成壓力�！�
　　
　　在彭場，除卻甲流時期，老板們眼里的工人是這樣的——上半天班，碼半天牌，很少有人會全天上班，但卻每個月仍有兩千元左右的收入。至于那些晚8，9點才出工廠大門的工人，老板們給予了如下解釋：“她們都是做最后工序——疊衣服的，每天在家吃完飯，洗好衣服，到廠里來都快中午了，所以走的也晚。”
　　
　　看起來，彭場人散漫，打牌的熱情遠遠高于做工。但事實上，在這個小鎮(zhèn)上，除了打牌，她們實在也無其他可娛樂的去處，這也正是80后、90后的孩子們奔向外面的原因。“雖然江浙一帶的工資并不比彭場高，但是服務業(yè)水平高，孩子們留在這里，除了上班，就只能逛超市呢。”杜經理自身也同意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�！�
　　
　　“無紡布后繼無人啊，大概也就能做5到10年的時間。”裕民的另一負責人感嘆道。
　　
　　20年來積累下來的工業(yè)傳統，并沒有被“打牌”拖垮。相反，所有企業(yè)的負責人都對彭場工人的效率給予了高度肯定。為了解決用工荒問題，部分無紡布企業(yè)先后在其他地區(qū)設置分廠，卻沒有哪個鎮(zhèn)上的工人比彭場人更有效率。宏祥曾經在湖北省監(jiān)利縣成立公司，維持不久便關門大吉�！霸诒O(jiān)利，盡管工價低于彭場，但工人效率低，又難以管理。”宏祥總經理金濤說，與其如此，還不如給彭場人多開點工資，省事又能降低管理成本。
　　
　　從彭場“制造”走向彭場“智造”的道路上，一個工業(yè)小鎮(zhèn)留住人才的難度并不比招收普通工人簡單，企業(yè)長期陷入“人才荒”的窘境。工廠曾試圖招聘大學生，但效果均不理想，只好從仙桃職業(yè)技術學院招人。
　　
　　為了提高管理和談判水平，趙祥云將從英國留學歸來的兒子趙然留在廠里幫忙，老趙承認自己和老外打交道遠不如兒子，哪怕市場不景氣，趙然仍然能抓住有需求的客戶。
　　
　　富實等企業(yè)也聘請職業(yè)經理人，力求尋找先進的管理模式，但這在許多同行看來仍然是換湯不換藥。大部分企業(yè)，聚集著來幫忙的家族親戚。人們習慣稱呼企業(yè)負責人為“老板”，而非“董事長”、“總經理”這些充滿管理色彩的頭銜。
　　
　　與用工荒同樣困擾企業(yè)的問題是錢荒。
　　
　　隨著打造中國無紡布名鎮(zhèn)的帷幕拉開，彭場鎮(zhèn)政府著手建立高新產業(yè)技術園區(qū)，產業(yè)升級迫在眉睫。客戶胃口提高，河南、安徽等地無紡布企業(yè)崛起的新勢力，無紡布產品利潤空間嚴重壓縮，讓彭場的企業(yè)唯有放手一搏——擴大規(guī)模，走規(guī)范生產路線，徹底擺脫作坊式生產。
　　
　　然而，錢在此時成為了一個大問題。除卻幾家龍頭企業(yè)以外，中小企業(yè)的生存愈發(fā)艱難。手里有十幾萬，即可以搞定設備，工廠的誕生無需太多資金，然而，巨大的周轉資金卻常讓企業(yè)們一籌莫展。
　　
　　“銀行只會給大企業(yè)貸款，給小企業(yè)貸款的可能性很小。”某企業(yè)負責人告訴《鄂商》記者。像宏祥這種年銷售過億的企業(yè)，并不缺錢，一名知情人士說：“但銀行也是企業(yè)，也要生存，所以會給宏祥這樣的企業(yè)一定的貸款任務�！焙晗榭偨浝斫饾�的困惑卻在于國家政策的搖擺不定：“08年的時候國家銀根緊縮，后來又開放，現在又收回，我很難適應。”
　　
　　裕民年產值過2.5億，卻從不跟銀行打交道。杜經理認為：“踏踏實實靠原始積累好，向銀行貸款，哪天企業(yè)真的做不下去了，該怎么還？坐牢嗎？”
　　
　　對于民間借貸則更加敬而遠之，滾雪球式的資金積累，是老板們的通用方式。“我們這兒的人，要是知道給你借錢你是去做生意，會說很難聽的話�！眲⑿菃⒈硎�，自己就是再窮，也不會走民間借貸這條不歸路。
　　
　　十月，曾經有外地企業(yè)來到彭場，希望投資無紡布企業(yè)，但是老板們對股權有所顧慮，最終沒有下文。
　　
　　“我們這兒觀念落后，其實對我而言，只要有好的投資方，我不在乎股權問題，只要能把公司做強做好！”金濤是同行們中少有的“大學生”出身，上市融資對他而言也是一條可行的道路，但是其他老板并不認同。
　　
　　仙桃市飛翔無紡布用品有限責任公司總經理趙云祥尤其謹慎：“騙子好多，沒遇上一個真正的投資公司！”
　　
　　你要打那美好的仗
　　
　　盡管有人并不承認這所謂的“低迷期”，但卻在今年開始瘋狂的價格戰(zhàn)。有業(yè)內人士透露，裕民、新發(fā)、富實這三家彭場無紡布小巨人今年為了一個客戶，展開了價格爭奪戰(zhàn)。最強的對手不在外面，窩里斗的結果無疑于割喉自殺。
　　
　　隨著原材料成本價上漲，將碳酸鈣加入無紡布制作生產中，成為降低成本的常用手段。金濤對于行業(yè)的混亂一聲嘆息：“加入碳酸鈣并不是什么稀奇事，廣州那邊都是這樣。加入碳酸鈣成本會下降，但是可氣的是那些人會以更低的價格賣給客戶，也就是說他并沒有因為降低生產成本而賺客戶的錢。這樣一來，質量沒保障，錢也沒賺到，客戶最終也留不住，圖什么呢？”
　　
　　在鎮(zhèn)政府的高新技術區(qū)申報計劃書中，圍繞“中國無紡布之都”的名片，將全面升級改造和鏈條延伸步伐，力爭2015年仙桃市無紡布企業(yè)達到300家，其中規(guī)模以上企業(yè)達到100家以上。產業(yè)規(guī)模突破100億元，無紡布原材料產量突破30萬噸，自營出口突破3億美元，稅收突破3億元，從業(yè)人員突破7萬人。培育上市企業(yè)2家，建成完善的無紡布生產力促進中心和物流中心。
　　
　　而被政府支持的無紡布企業(yè)，亦全面展開產業(yè)升級，完善產業(yè)鏈。
　　
　　“舊廠太小，無法滿足生產需求。再說，老外要求咱們規(guī)范化生產，我們必須從內到外都上檔次一點！”仙桃市飛翔無紡布用品有限責任公司總經理趙云祥在工業(yè)園的新廠工地上忙碌著，這塊大約占地50畝的新廠區(qū)還是滿地瓦礫，但是已經成型的廠房比舊廠房氣派很多。
　　
　　飛翔的老廠房和鎮(zhèn)上絕大多數無紡布企業(yè)一樣，沒能擺脫上世紀粗獷型經濟模式的印記。進門是個大院子，堆滿各種貨物及原材料，機器和工人以及正在生產的無紡布制品充斥著整個廠房，盡管也根據生產類別分為三層，但與新廠所規(guī)劃的專業(yè)流水線作業(yè)相差甚遠。大門上還貼著祝賀兒子考上大學的對聯，廠房旁邊設有小間廚房，飄散的油煙味更多彰顯著家庭式作坊的印記，很難讓人將其與上千萬的年銷售額聯系起來。
　　
　　他們也會抱怨前兩年小作坊帶給他們的不良影響：“央視曾經說我們生產的口罩沒消毒，其實那個記者只是跑到那種家庭式的小作坊胡亂拍了幾個鏡頭！報道之后，倒了一片小作坊，我們的生意也受到了影響。”他們對此耿耿于懷，在外界的質疑聲中，彭場開始了一場快速的華麗奔跑。
　　
　　改頭換面的廠房、成規(guī)模的生產線、專業(yè)的研發(fā)管理團隊，更像是對那場災難性報道的反駁和報復。
　　
　　他們已經不滿足做最底層的加工者，開始與高校合作，建立自主研發(fā)中心，除了無紡布的生產，加大了對無紡布衍生品的投入。
　　
　　工業(yè)園規(guī)劃建設局局長喻計安透露一個大膽的想法——要將彭場的知名度做起來，必須將服務業(yè)水平提升上去，例如接下來會打造五星級酒店等配套設施，從而將全國性的無紡布會議吸納至此。
　　
　　但是如此美好的宏偉藍圖，其實施的可能性并不被行業(yè)內部人士看好。“彭場離仙桃市太近了，養(yǎng)不起高端的服務業(yè)，有錢人都開車去仙桃、武漢消費�！币幻麡I(yè)內人士說。
　　
　　銷售渠道則成為壓縮企業(yè)盈利空間的關鍵。據了解，彭場80%的企業(yè)所接觸的客戶都是國外的中介商。為了謀求更大的盈利空間，必須越過經銷商這一環(huán)節(jié)。目前，彭場已發(fā)展無紡布進出口貿易公司18家，有7家企業(yè)在武漢設立了無紡布進出口專業(yè)公司。每年企業(yè)自營進出口無紡布制品13萬噸，自營進出口總額7850萬美元。
　　
　　宏祥正計劃在國外成立貿易公司，“銷售渠道總是被幾家國際中介商壟斷，我們很吃虧，遲早要走上銷售終端這條路才行�！苯饾�說。
　　
　　在彭場老板們的記憶中，最賺錢的時候是90年代初期，也正是在此時，彭場形成工業(yè)重鎮(zhèn)的雛形。而在非典和甲流的影響下，彭場實現了突飛猛進的飛躍。隨著各種小作坊的倒閉，與大企業(yè)的翻新升級，“彭場大道”看起來日漸光明。但事實上，“后繼后無人”始終是擱在他們心頭的一塊石頭，滾雪球的資金擴展方式顯然已跟不上產業(yè)升級的腳步，如何保住他們的錢袋子，比中國無紡布之都這個耀眼的稱謂更當務之急。
　　
　　《圣經》有言，你要跑那當跑的路，也要打那美好的仗。也許只有來場切膚之痛，才能讓這個小鎮(zhèn)的輝煌延續(xù)。